作者：周才忠 (日期：2025/4/17)
有一個鄉鎮，有一個社區，有生命，有孩子，誰曾經在這裡學習和玩耍？這是海嘯奪走許多年輕生命的地方，這是一個被悲傷、遺憾和恐怖所籠罩的地方，但這也是許多人來參訪並更好地瞭解的地方。想像一下，孩子們在大川河岸附近和他們喜歡的學校周圍奔跑，如果你認真觀察、仔細傾聽，你會看到他/她們，你會聽到他/她們...。隨著時間的流逝，向人們展示這裡失去的東西變得更加困難，但這樣做與以往一樣重要。這是其他一切的起點：紀念那些死去的人，確定發生了什麼，並防止更多的災難。如果倖存的人繼續講述這個故事，他/她們擁有的記憶和失去的生命將閃耀。透過倖存人們的分享，那天、之前和之後發生的事情，以及未來的事情。真正可怕的不是海嘯本身，而是忽略了對我們所有人最重要的事情。這就是海嘯當天在校園裡，和事先做好的防災工作中所發生的事情，這也是我們每個人內心的可能性。因此，思考那天在校園裡發生的事情，是忠實於孩子、老師和未來生活的一部分。
「北上川」(きたかみがわ)，是日本東北地區最大和全國第四大的河流。其源遠流長249公里，由北向南經岩手縣中部，最後注入宮城縣東部石卷市的太平洋追波灣。因為中途流經花卷和盛岡兩地，也常出現在宮澤賢治與石川啄木著名詩人的作品中。他們賦予「北上川」在文化上的浪漫意境，例如在「北上川」和「猿ヶ石川」匯合處，宮澤賢治以多佛海峽為例將其命名“英吉利海岸”。「中津川」是「北上川」的支流，每年9月下旬至11月期間，鮭魚會從宮城縣石卷市的北上川出海口，逆流而上約200公里，並返回其出生地「中津川」產卵。在遠離太平洋的盛岡市區，可以看到鮭魚洄遊的景象讓人著迷。人們在橋上(如「開運橋」)眺望河流中的景像，也是一處季節性的風景，包括當鮭魚逆流而上時，河床就會懸掛出「鮭魚旗」...。這樣一條充滿詩情畫意的大川，為何會一夕之間變成毒蛇猛獸，而無情地吞噬了岸邊的學校師生呢？
2011年3月11日的「東日本大地震」，所引發的大海嘯，據觀測到逆流而上約50公里，到達了前所未有的內陸距離，不僅沿海岸線，就連北上川深處的沿岸地區也受到了大規模破壞。特別是位在出海口3.7公里處釜谷入口的石卷市立大川小學，造成該校師生在避難時被從河裡氾濫的海嘯捲走而死亡或失蹤。在此悲劇發生一年多後，北上川部分河口地區仍被淹沒。截至2019年，兩岸農地復原工作仍在進行中。
這趟「轉型韌性」(Transformational resilience)踏查之行，從東京車站搭了5.5小時的長途巴士到仙台。第二天在石卷飯店一放下行李後，即隻身乘坐電聯車前往「鹿又站」，再轉搭地方小巴至「大川小學」對岸的北上町。下車後，冒著5度低溫與強勁寒風，沿著「北上川」的堤防一步一步向「新北上大橋」挺進。當走在482公尺的橋上，望著潺潺流水的「北上川」、小舟，以及逐漸呈現在眼前的「大川小學」遺構，心中有股說不上來的感傷與悸動。因為橋的盡頭就是84位師生被海嘯捲走的傷心地突然腦中浮現一排排書包被拾起放置路旁的圖像。此時，我似乎看到他/她們了，也依稀聽見他/她們恐懼求救聲...。
在橋頭的三角地帶佇足沉思了許久，才走下坡路，首先來到的是悼念廣場。一尊「希望的天使」雕像，是在2013年3月11日受捐贈而設置的，其鼓勵罹難者家屬以及大川災區的人們，即使在悲傷中也要滿懷希望地走向未來。這座雕像正對著不遠的學校遺構，亦見證著整個「社區」面向未來的「韌性」和力量。然而，創傷復原是一條漫漫長路。尤其，在我們迄今為止度過的人生中，幾乎沒有人面臨過，自己居住地區有七成孩子一起死亡的慘況。無論如何，雖已屆14年了，倖存者們仍然受到校方災難性瞬間決定後果的繼續折磨...。如何讓此悲劇永不再發生，或許才是這些天使在另一個世界的最大希望吧！祈願所有逝去的年輕生命都能找到翅膀，自由地翱翔在另一個世界的天際！！這裡的老老少少雖然經歷了苦難，或許，可望成為世人通往明日的契機。
況且，下午3點左右，有訊息表明海嘯可能正在發生。因此，約有30分鐘，校方可以做出正確的決策與反應。然而，地震在14分鐘後，劇烈搖晃平息後，關於後續如何避難，老師之間卻意見分歧。一位老師說：「就這樣在校園裡靜靜等待吧？」，另位老師說：「海嘯可能會來，我們逃生吧？」，又位老師說：「雖然逃生很簡單，但應該在哪裡避難呢？是否能讓孩子們安全移動？」。在地震和海嘯資訊很難正確獲得的緊急情況下，出現了師長們無法得出結論的狀況...。然而，校方最後做出避難決定時，地震已過去40多分鐘了，孩子們一直留在校園裡等待。西邊的「北上川」大河，橫跨其上的「新北上大橋」橋頭旁堤壩有點高，所以大家想逃到那裡避難，師生們開始向橋頭移動。緊接著，巨大的海嘯已越過海拔7公尺高的堤壩，從前方吞噬了正前進中的學童隊伍，而走在後面的老師和幾個孩子趕緊轉身跑上學校的後山。雖然一部分人倖免於難，但全校總計有74名學生與10位老師死亡或失蹤。大川小學兩層校舍建築也遭受嚴重破壞，泥流土石覆蓋到二樓中間高度。在我們迄今為止度過的人生中，幾乎沒有人面臨過，自己居住地區有七成孩子一起死亡的慘況。日本媒體評論說：「如果躲在後山的話，可能會得救」，但事態發生後再說也挽回不了什麼了。因此，被稱為『石卷悲劇』。
為什麼會釀成這樣的悲劇呢？學校的防災準備工作也需要檢視，宮城縣教育當局先前一再指示學校須審查其避難程序。因為根據2003年的專家預測，在30年內發生大地震和海嘯的機率為99%或更多，一些進行此類檢視的學校則倖免於此次海嘯。「大川小學」也有一本《海嘯防災手冊》，但沒有具體說明疏散避難的地點。雖然設想了海嘯情景，但沒有採取救生措施。因此，編寫防災手冊不僅要滿足教育當局的要求，更重要的是，須要在實際緊急情況下，能立即做出正確的決定和行動。2016年十月，地方法院判決市府須賠償23名罹難學生家屬14多億日元，該判決書稱：「校方能夠預見到海嘯將襲來，原本應該讓學生到附近的後山避難(*快走的話1分鐘左右就能到達)，卻向不適當的避難場所移動。校方因此存在過失」。文部科學省也擬將「災難應變」、「危機管理」課程列入師資培育必修課程。期望藉此提升老師相關防災知能，以使在災害來臨當下能確保孩子們的安全。遲來的正義，還是正義嗎？！
2016年3月26日，石卷市政府宣布將「大川小學」整棟校舍作為「震災遺構」保存，因為有的罹難者家屬希望保留它，以便給後代留下教訓，也有的家屬則要求拆除，因為每當看到校舍的慘狀，他們都會感到心痛。然而，要妥善保存它絕非易事，最初的維護費用高達數億日元，目前每年也需數千萬日元之多。石卷市政府之所以決定保存它，是因為這裡發生悲劇的特殊性。事實上，311東日本大地震中，造成在校學童死亡的案例，只有這所大川小學的74人，其餘在鄰近的南三陸町僅有1人。由此可見，「大川小學」的悲劇，是整個311災區迄今最不尋常的事件。
『防災心理學』是『社區心理學』的新興領域，主要探討在災害或防災的場景中，有關人們特殊的心理和行動，因為這些與我們在平時生活中所理解的”常識”不同。尤其在重大的災難當下，人們到底是處於什麼樣的心理狀態，採取什麼樣的應變行動，或是如何為災害做好準備。這些大哉問，都是值得心理學專業者加以深究的。日本屬於環太平洋地震帶國家之一，自古以來，曾遭受多次重大的地震或海嘯襲擊，例如晚近的1995年阪神大地震、2004年新潟縣中越地震、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2024年能登半島地震等。因此，『防災心理學』領域的出現，像敲鐘一樣，成為日本重新審視國家、地區、人們相關防災現況的契機。
如今14年過去了，「大川小學」震災遺構沒被沖毀的圍牆上，還留下了學生最後的壁畫和「開拓未來」(未来を拓く)幾個大字。在這個濱海的小社區倖存者們仍然受到災難性瞬間決定的繼續折磨...。「預防教育」的成效不容易被看見，但總會在關鍵時刻發揮功能(周才忠，2017)。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如同臺灣在26年前發生的921大地震一樣，造成了中部縣市將近2500人罹難或失蹤，「生離死別」皆發生在人們周遭親友間...。假使人生可以重來，政府和專業是不是能有些不一樣做法，或是能夠負起責任“多做”一點什麼？至少當時讓災區人心振奮一點。也許這樣在多年後某個適當時機，就能夠開始孕育出生命的「韌性」，並透過教育系統傳承給下一代，使得鄉親們所付出的慘痛代價，沒有付諸東流。
🔍資料來源：
- 木村玲欧 (2015)《災害・防災の心理学》
- 岐阜県PTA連合会網站
- 宮澤賢治の詩の世界
- 朝日新聞(2023年11月29日)
- 日本Ameba網站(Studio Kanons memory)
👉延伸閱讀
- 《東日本震災『轉型韌性』踏查》專輯(I)：『防災心理學』的傳承之路 (2025.4.17)
- 防災社區心理學的可行方向 (2015.9.29)
- 他山之石：日本自主防災組織與設施之見聞 (20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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