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6日 星期三

《東日本震災『轉型韌性』踏查》專輯(I):『防災心理學』的傳承之路

作者:周才忠  (日期:2025/4/17)

        臺灣和日本同屬環太平洋地震帶國家之一,自古以來均曾遭受多次重大的地震、海嘯或颱風、水災襲擊。事實上,日本有許多成功經驗值得臺灣學習之處。因此,本文透過2016年和2025年兩次走訪了東日本大地震的重災區,實地見證並收集了仙台、石卷、南三陸町、氣仙沼、大船渡、釜石、宮古七個市鎮相關「社區韌性」或「轉型韌性」(韌性2.0)的第一手資料,例如「石卷悲劇」的大川小學、「釜石奇蹟」的釜石東中學和鵜住居小學、由長者們引領311災區「韌性」之路的大船渡居場所咖啡館、南三陸町地區復興現況以及各地的震災遺構傳承館等。內容包括自然災害及其對學校和社區的影響;「韌性」在不同分析層次的定義和發展;「韌性」在『社區心理學』的定義以及不同生態層次的壓力源、因應過程和介入之間的潛在關係;「社區韌性」的定義、概念和六個面向的組成部分;「轉型韌性」的定義、特徵和概念;東日本大地震災區市鎮在「社區韌性」、「轉型韌性」和「防災教育」方面的作法(學校、社區、縣市政府、社會文化面向)等。最後,再對照臺灣本土以組織增能與社區行動為導向(「社區整備度」模式)來建立「防災社區韌性」的實踐經驗,進一步反思未來臺灣「全民心理健康和社會韌性」政策與服務的可行方向。

 

       「韌性」(Resilience)一詞,在不同分析層次(如物理性、生態系統、社會性、城市、社區、個人)中都有各自的定義(Norris et al., 2008)。實際上,當應用於人類及其環境時,「韌性」從根本上說是一種隱喻。此術語起源於物理和數學科學,最初用來描述材料或系統在位移後恢復平衡的能力。例如,具韌度的材料在應力下會彎曲與反彈,而不是斷裂(Bodin & Wiman, 2004; Gordon, 1978)。此後,「韌性」的概念被應用於描述個人的適應能力(例如,Bonanno, 2004; Butler et al., 2007; Rutter, 1993; Werner & Smith, 1982)、人類社區(例如,Brown & Kulig, 1996/1997; Sonn & Fisher, 1998)和更大的城市(例如,Godschalk, 2003)社會(例如,Adger, 2000; Bruneau, 2003)。


        在個人面向中,「韌性」是指人們儘管面臨壓力、逆境或長期創傷,但仍能成功適應和發揮作用的能力(Bonanno, 2004; Masten, 2007)。「韌性」似乎是一個常見的因應過程。因為許多人雖然因壓力源(例如,親人去世)而感到痛苦,但在沒有臨床介入的情況下恢復了之前的功能水準。在面臨壓力時,有些人能夠保持穩定的健康功能水準,很少或沒有情緒困擾或身體症狀。然而,在『社區心理學』的所指的「韌性」定義,是產生於環境個人因素的相互作用(Luthar et al., 2000)。其涉及多重生態層次的行動途徑,而不僅僅是個人。根據『社區心理學』相關自然災害的研究表明,社區個人都可以有復原力,例如水災後“往後彈回”(Bounces back)的社區(Velázquez et al., 2017)。波多黎各大學心理學系退休教授Serrano-García(2020)更主張將「社區韌性」(Community resilience)概念化,“定義為社區適應和可用性的能力,以及能夠在以變化、不確定性和不可預測性為特徵的環境中活化其「社會資本


       逆境」往往是變革的催化劑─我們需要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而不僅僅是“彈回”到舊世界。尤其當「一切如常」已經不再具備所需的韌性程度時,我們就有必要思考是否將「韌性轉型升級未轉型的痛苦,就是轉變的痛苦。因此,強調傳統「往後彈回」的「韌性」或「創傷後成長」(Posttraumatic growth)概念的實質效益不大,我們須要關注所謂「向前彈跳」bouncing forward)的「轉型韌性」(Transformational resilience)。它不是陷入“一切恢復正常”的模式,而是創造一種“新常態”。過去「韌性」相關研究一直圍繞在是否最好被理解為需要建立的東西(例如由個人、社區等),或者如何被概念化為一個結果而不是一個過程。然而,德國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學者們(Abeling et al., 2018)則強調,「韌性」本身是一個適應性和持續的過程。「轉型」被提出為一個概念,有助於突顯「韌性」思維中的權力和政治議題(如正義、平等、氣候變遷等)。足智多謀的概念被作為「韌性」的替代方案呈現。這是關於在社區層面建立資源的能力,以及社區在其特定地理空間之外維持網絡和關係的必要性。此新概念試行在南亞印尼兩個沿海村莊的研究發現,「轉型韌性」的建構會受到轉型階段、能力的異質性和相互依存性以及用作能力的資源強度的影響。「轉型韌性」的建設過程不可能立即發生,而是需要一個過渡階段導航的理想時間框架,其中社區形成波谷和波峰,以在每個制度中創造一個完美的階段。這種情況觸發了在面對災害時實現高「韌性」條件,但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Maurischa et al., 2023)。

       「轉型韌性」概念可以用複雜性科學的觀點來說明,例如穩定的正常的狀態能用口袋中的球體來表示,當球被擊出中心時,它會自然地傾向於回到其正常位置,但一次重大的混亂可能會使其陷入更低的狀態,例如洪水災害可能會在一段時間內阻礙正常運作,我們必須付出努力(如透過緊急服務)來恢復這種情況,以防止進一步的擾亂和恢復原狀。如果要將這種擾亂轉化為一種刺激,讓人們能夠度過洪災並減少其影響,就需要對社會進行全新的設計和重新的配置。例如第一級響應可能導致防洪屏障,第二級響應將導致基礎設施的重新設計和遷移。這是概念景觀中最高的山谷,假設有三個“山谷”,正常社會是中央山谷。破壞性衝擊可能會使系統越過左側的阻擋峰,陷入更分散的狀態。「恢復性韌性」(Restorative Resilience)努力的目的,是推動系統重新回到坡度並使一切恢復“正常”,我們將其命名為「韌性1.0」或「現狀韌性」(Status Quo Resilience),例如這是民防緊急應變行動的作用。如果「韌性」努力具有轉型作用,它們可能會將系統推向更高的山谷。在這種狀態下,山谷中雖包含同樣的破壞性衝擊,但新系統會吸收衝擊,以更少的努力更容易地回到「新常態」,我們將新系統的這種更高狀態稱之為「韌性2.0」或是「轉型韌性」(Hodgson, 2010)。

        當人類社區重新居住在其特定地點,並且對當地獨特的生態條件(機會和限制)產生新的敏感性時,這種適應能力就可能達到新的水平。而「轉型韌性」是關於人類社區與其所居住的更廣泛的生態社區之間智慧、謙遜以及對尺度敏感的共同創造。因為一個具有轉型能力的人類生態系統,該系統不僅可以吸收和適應擾亂,還可以預測未來即將發生的擾亂,並重新配置自身以增強其在衝擊後的恢復能力。這種轉變也遵循了成長、保護、撤回和重新配置的泛政府循環,不同之處在於,在重新配置階段,引入了創新作法,從而改變了系統的性質,這意味著下一個成長和擴張階段正在以不同的基礎進行。因此,「轉型韌性」需要有一些能力來預測未來事件,或至少有能力可以預見意外的擾亂對未來的影響,它不屬於「當一切恢復正常時」的模式,而是創造了一種新的常態。此也意示著,韌性行為的總和,肯定大於其組成部分的總和(Hodgson, 2010)。
        隨著全球氣候變遷加劇疫情大流行全球貿易糧食供應中斷能源成本急劇上漲環境惡化等不可測的危機,這些已嚴重威脅到都市的生態環境公共衛生個人身心健康等層面,我們目前正從多個層面見證社會的加速瓦解。因此,如何在平時既能建立社區組織相關防災共識與資源整合、積極經營各類民眾的「自然協助者的支持網絡」、擴大里民參與避難路線的討論及決策等,以有效提升其防災意識覺察、個人因應突發事件的控制感及行動力、扮演敦親睦鄰或生命貴人的效能等,這些皆有助增強其「社區韌性」,甚至能化危機為轉機「向前彈跳」繼續往前走。
         日本屬於環太平洋地震帶國家之一。自古以來,曾遭受多次重大的地震或海嘯襲擊,例如晚近的1995年阪神大地震、2004年新潟縣中越地震、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2024年能登半島地震等。以東日本大震災為例,其為矩規模9.0的強震,並引發了高達10~40公尺的巨大海嘯。此對太平洋沿岸造成毀滅性的破壞,包括12個縣共22,325人死亡或失蹤,406,038棟建築物被完全或部分摧毀。在宮城縣南三陸町地區,就有831人罹難或失蹤(占當地人口1/2以上),超過六成屋舍全毀或半毀,連當地防災對策廳舍亦無法倖免。另外,被稱為「石卷悲劇」的大川小學,因校方未能立即做出正確疏散避難的決定和行動,造成該校總計有74名(69%)學生與10位(91%)老師死亡或失蹤,兩層校舍建築也遭受嚴重破壞。這是我們迄今為止度過的人生中,幾乎沒有人面臨過,自己居住地區有七成孩子一起死亡的慘況。因此,「石卷悲劇」已列入日本防災教育教材。石巻市立門脇小學校舍的大火連續燒了三天,它是唯一保留「海嘯火災」的311震災遺構,在警示人們,單靠垂直疏散、逃往較高樓層並不能100%確保安全。以上這些慘痛的實例,也在提醒人們,不可測、超乎預期的危機或災難都有可能發生自己或周遭親友身上,如單靠「一切如常」的認知、能力和韌性程度,將無法做即時與有效的應對,所付出的後果代價也會更大。因此,防災、應變或減災工作需要新的視角。但樂觀來看,此類“新情境”皆屬於「反空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們就可以掌握先機“及時介入”做些什麼,使災民們不僅恢復到危機前的平衡狀況,還有所「茁壯成長」(如發現新的資源、學會新的因應技巧等)。
        今年一月底,重返日本東北311災區,實地見證和收集了仙台石卷南三陸町氣仙沼大船渡釜石宮古七個市鎮相關「社區韌性」或「轉型韌性」的第一手資料,包括被譽稱「釜石奇蹟」的釜石東中學鵜住居小學。其實,兩所學校600餘名學生全數安全避難倖存下來,除了背後有一場“社區互助”接力外,並得力於東中學平日防災教育的落實,以及聚焦在「從被幫助者到幫助者」的目標,這也是日本防災教育核心的「互助/共助」精神。在複合式災難(地震、海嘯和核事故)中,最重要的是能夠拯救我們的生命,即使這樣做的手段通常不可見,即使這樣計劃的效率不夠高,即使它不是立即顯而易見的,但總能在關鍵時刻發揮功能,尤其是激發出「大手攜小手」的年輕人善意。另一個值得學習的典範,是大船渡的居場所(Ibasho)咖啡館,其由長者們引領311災區的「韌性」之路。在這場世紀浩劫中所學到的教訓是,避難者需要互相支持才能生存,直到災後救援到來。長者是社區網絡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其發揮功能至關重要。年輕人需要長者的技能和觀點,就像老年人需要年輕一代的支持一樣,才能創造一個有「韌性」的社區。因此,長者有能力成為解決方案的一部分。
        大部分的311災區都有設立震災遺構傳承館並提供「說故事的人」(日文:語り部)服務,希望將地震、海嘯威脅和復原過程中所吸取的經驗與教訓傳承給下一代。14年過去了,目前南三陸町地區也復興起來,這印證「社區韌性」所需包含的「經濟發展」、「社會資本」、「資訊與溝通」以及「社區能力」四個面向的整體努力才能竟全功,並邁向“心盛”(Flourishing)的未來。另外,岩手縣宮古市政府在2021年也正式宣告自己為「海嘯防災都市」,以積極應對與時俱進的災害,提升地方防災能力,並確保沒有一個人死亡,誓言打造成每一位市民繼續致力於海嘯防災工作的先鋒地。
         日本關於「社區韌性」、「轉型韌性」和「防災教育」的成功經驗,有許多值得臺灣學習之處,包括學校社區社會文化國家面向。事實上,臺灣本土也有類似的實踐經驗。例如,中華心理衛生協會在2016年高雄美濃地震發生後不久,曾接受賑災基金會委託進行《建立臺南市大智、成功里的社區韌性:以組織增能與社區行動為導向》專案計劃(張珏,2017)。其與學校、社區、區公所協作一年半時間的在地見識發現,臺灣以「從學校做起,帶動社區響應」為宗旨的「防災教育」相關措施非常扎實,例如成立校園防災教育小組、擬訂防災計畫、實施防災演練和各項宣導活動。另外,也製作緊急避難卡及家庭防災卡、除了全校師生熟悉逃生路線與相關確保安全技巧外,更訓練學生成為社區防災工作的小尖兵。但可能與日本學校作法最大差異之處,在於跟其所身處的地震或海嘯高潛勢地區做緊密結合。例如,在釜石,人們對這些災難的記憶隨處可見,路標提醒著人們海浪的高度,紀念碑則屹立著,銘記著人們的緬懷。釜石東中學的「防災教育」作法之一,還請學生們至山坡紀念碑旁除草,以加深其對預測未來可能險境的印象。在石巻市南濱町,311震災後由當地居民自發豎立一片「讓我們一起努力吧!石卷」的大看板,這精神標語一直在鼓舞著當地民眾,甚至全日本人。為了作為向後代傳承地震教訓的手段,每五年還與當地門脇中學學生們合作進行一次翻新, 除了紀念在災難中失去生命的人們,也保護未來世世代代的寶貴生命。更重要的是,希望石卷市民們雖然經歷了“逆境”,依然能夠笑容滿面地迎接明天的到來

        其實,從整個生命週期的觀點來看,“人”是沒有「韌性」特徵的它僅是動態屬性和機率分佈位置而已。因此,「韌性」一詞概括的人與環境關係,反映了個人在特定時間點的幸福感(Well-being),以及在面對挑戰適應的生態環境特徵時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茁壯成長(Thriving)的情況。反過來,這種關係還意味著,對於生態或環境來說,有一些行動可以維持或促進其結構(例如,家庭、教育或醫療保健系統)的質量或其在支持健康人類行為和發展方面的功能(例如,體現溫暖和適當監控的養育方式;涉及積極參與的學生和高品質機構的低師生比例;以及分別在規範和緊急情況下獲得初級、二級和三級照護的機會)(Lerner et al., 2012)。我們可以從日本濱太平洋的七個311災區市鎮相關作法中,覓見「韌性2.0」或是「轉型韌性」的發展脈絡,它們並非是一個抽象或深奧的專有名詞,至少能從日本災區民眾身上略見一斑,相信這些也是臺灣未來學習的可行方向。

       「災難」改變了我們做事的方式,也賦予了我們做事的本領。數百年來,臺灣經歷了大大小小的危機或災難事件,例如87水災921大地震88風災0206臺南和花蓮地震等等。支撐我們走過來的「社區韌性」到底為何?張珏(2016/2017)曾將「社區整備度」(Community readiness)模式試行在臺灣三縣市七個村里的「建立防災社區韌性」方案上。此目的在於增進一個地域能夠辨識某個可能災害的問題,並採取步驟去解決或防止它發生的社區能量。如果試圖推動一個社區去做一些它還沒有準備好的事情,那麼這類的努力很容易就會失敗,因為人們只會支持他們認為合理、合乎邏輯、可行的事情。因此,需先根據社區有意願接受與支持的內容,去研擬相關介入措施或策略。並且設定的目標,不要太大以至於超越社區目前的能力和對問題的理解,將可以取得穩健的進展(Edwards et al., 2000)。

         2024年6月,總統府成立「健康台灣推動委員會」和「全社會防衛韌性委員會」。行政院亦於9月核定『全民心理健康韌性計畫』,預計6年投入56.3億元,將透過六大策略結合各部會,中央到地方協力,從資源布建前端預防醫療照護危機處理等面向推動,全面提升國民心理健康。其包括願景、總目標、服務對象、六大方向與執行策略。我們對於此「全民心理健康和社會韌性」的未來藍圖,可期待些什麼?或許,關鍵在於過去有什麼現在做什麼。但至少,期待未來我們可以看見「永不輸給風雨」的台灣,以及當台灣人走出防空洞,仍繼續以堅定的決心甚至喜悅建立他們的生活。從個人家庭,至學校社區,再社會國家,當走了一輪後才發現─「政策」,是可幫助到每個人;「社區」,是可孵化個人韌性;「教育」,是可改變人的宿命;「學校」,是最佳的預防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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